遇到个师大的老同学。
「教了二十多年书,有什么感想?」我问她。
「有,也没有。我教国一和国三,年年毕业班的学生对着我哭,我也陪他们哭,然后,一转身,又迎接新生入学,他们对着我笑,我也陪他们笑。在同一个学校里,甚至一栋大楼里,哭哭笑笑了二十多年,哭老了,也笑老了自己。」
她停一下,叹口气:「可是,而今他们在哪里?」
可不是吗?想起我小学毕业的时候,三十四年前的往事如在眼前。「青青校树,萋萋庭草,欣沾雨如膏」唱着唱着,一班同学都哭了。
然后大家红着眼睛送老师礼物;搂着彼此依依不舍地道别。每一幕今天都还那么清晰,只是,他们都在哪里?
女儿也幼儿园毕业了,其实她的毕业只是做样子,幼儿园跟小学在一块儿,连教室都连着,升入小学只不过换间教室,换个导师而已。
「不!」小女儿哭着喊:「也换了同学。」
「他们分班了。」妻解释:「老师把原来要好的小朋友都拆散,分到不同班。有些小鬼气得不要上学了。」
「为什么呢?」
「老师说,一、两个小孩子总腻在一起,会影响他们交新朋友,也会影响他们未来的人际关系。」
多么奇怪的论调啊。不过再想想,西方社会根本就有这种「追新」的精神。一个职员如果业余进修,往往公司付学费;进修拿到文凭,可以要求公司加薪;加薪不满意,可以跳槽。
当我初到美国,不解地问公司主管:「好不容易培植出来的人才,跳槽走了,不是太冤了吗?」
那主管一笑:「你怎不想想,有人跳走,也有人跳来呀。跳来的那人也是前面公司栽培的。他把另一个公司的经验带给我,我的人也把我们的经验带给别家公司。这样交流,才有进步。」
记得以前教过的班上,有两个女学生,好得不得了。总见她们一块儿进教室,一块儿去餐厅,一块儿坐在图书馆。
有一天,发现她们分开了,连在教室里,都好象故意坐得离很远,我心想,两个人必定是吵架了,好奇,但不好意思问。
隔了多年,在街上遇到其中一个,聊起来,谈到「另一位」。
「哦!」她笑笑:「我们没吵架,是约好,故意分开的。」
「为什么?」
「为了彼此好。两个人形影不离,男生还以为我们是同性恋,约一个,只怕另一个也会跟着,结果都交不到男朋友,这怎么得了!」
于是她们分开走,分别谈了恋爱,也都结了婚。
「妳们还联络吗?」
她居然摇摇头:「都忙,找不到了。」
我最近倒是找到个以前的好朋友。
我们曾经一起上高中,一起通学,一起感染肺病,也一起到国外。
他去了中南美,潦倒过、风光过,有一回过纽约,谈他的艰苦,让我掉了眼泪。
又隔些时,接到他的信,说「活着,真好。」打电话过去,已换号码,之后我搬了家,居然从此断了音讯。
最近一位台北的友人,终于为我找到他在迈阿密的电话,拨通,是他的声音。
好高兴,又好生气,劈头骂过去:「好小子,为什么十年没你消息?」
「能呼吸,真好!」他的语气变得不像以前那么热烈,却有了一分特殊的祥和:「我们能又联络上,真是个缘。」
「缘早有了。」
「缘是断断续续、时时刻刻的。」于是,我们又常有了夜间的长谈,彷佛回到二十多年前,他坐在我的书桌前。
我们谈到生死,谈到他新婚的妻子和信仰的先知,也谈到学生时代的许多朋友。
「只是,他们都在哪里?」我一笑。
「相信,大家还会有缘。」他也一笑。
接到个老学生的信,谈到感情,满纸牢骚。
「人生就像拼图,拿着自己这一块,到处找失散的那些块,有时候以为拼成了,才发现还是缺一角。于是为那一角,又出去找,只怕今生今世都找不到。」
回信给她:
「早早找到,说不定就没意思了,人生本来就是个永远拼不成的图,让我们不断寻找。不断说对,不断说错;不断哭,不断笑。也不断有缘,不断失去那个缘分。」可不是吗!从小到大,我们唱了多少次骊歌、掉过多少次眼泪?又迎过多少新?且把新人变旧人,旧人变别离。
每次看见车祸,满地鲜血,一缕青烟,我就想,当他今天离开家和家人说再见的时候,岂知那再见是如此地困难。
于是,每次我们回到家,岂不就该感恩欢叹,那是又一次珍贵的相聚。
「过来昨日疑前世,睡起今朝觉再生。」古人这句话说得真是太好了。从大处看,一生一死是一生。从小处看,「昨天」何尝不是「前世」,「今日」何尝不是「今生」?
人生就是用聚散的因缘堆砌而成。这样来了,这样去了,如同花开花落,花总不断。没有人问,新花是不是旧花。
人生也是用爱的因缘堆砌而成。我们幼儿园最爱的老师在哪里?他还在不在人世?我们小学最好的朋友在哪里?我们还记不记得彼此的名字?我们初恋的情人在哪里?为什么早已失去了感觉?我们的家人在哪里?我今晚能不能与他相聚?
何必问今生与来生,仅仅在今生就有多少前世与来生?就有多少走了的约,等我们履行;多少断了的缘,等我们重续?就有多少空白的心版,等我们用明天,去写一个缘的故事。
多美啊!生生世世未了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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